楊獻(xiàn)平

簡陽處在成都平原與川中淺丘的分界處，一脈龍泉山，其海拔也不過1000米，卻成了岷江與沱江的分水嶺。山川與河流的關(guān)系甚是奇妙，轄制是為了走得更遠(yuǎn)，浩蕩更能改變山川地貌，無論再大的江河，也受限于山谷，但江河水卻不因為山谷的曲折蜿蜒，甚至兇險孤僻，而順而滔滔，其行其狀，果真“天長地久”者也。

入城第一件事，先去瞻仰圣德寺白塔，聳入云霄，也深入大地。其狀，宛如傳說中的“文峰塔”，矗立在簡陽城南之地。但它建于宋代，其內(nèi)為唐代遺風(fēng)的壁畫，人在其中，恍然而又清涼。結(jié)跏趺坐的眾佛，飛升的祥云，我只覺得自己低矮、淺陋且粗鄙。出門，回身的時候，沿著樓層逐步向上仰望，只見幽藍(lán)的天空，在更高處澄凈地覆蓋大地蒼生。

攀爬龍泉山。正值蜀地酷暑，艷陽高照，悶熱難當(dāng)，不禁汗流浹背，如遭火烤。進入山林，清風(fēng)不大，卻可洗暑，鳥鳴聲聲，雖然聒噪了一些，但也清脆爽耳。途中，只見茂林修竹，層層匝匝，密不透風(fēng)。

忽有同行者說起頗有傳奇性質(zhì)的簡州貓，言其有四只耳朵，體型頗大，是鼠輩之天敵不論，主要是驍勇善戰(zhàn)，亦惹人喜歡。據(jù)說，那是宋時，有人從宮中攜貓至此地，與當(dāng)?shù)刎埥Y(jié)合，衍生出此獨一品種。至明清時期，簡州貓為上供皇家之珍品。忽然有一天，這簡陽內(nèi)外渾然不見簡州貓，時人皆驚詫不已。后才得知，當(dāng)?shù)赜腥苏J(rèn)為這貓兒乃為致人腐朽墮落之玩物，因此心生恨意，故意獵之殺之，幾乎殆盡。

與此有關(guān)的一則傳說道，近代某年，成都南門一帶，經(jīng)常有貌美的女子無故失蹤，官府究查很久，也杳無下落，人皆駭然。忽一日，一道者云游至此，天熱難耐，便于街邊吃茶作歇。正在這青天白日之中，不遠(yuǎn)處有一白面書生翩翩而來。正在此時，道者隨身的口袋之中無端發(fā)出嗚嗚之聲，其狀激烈而又急促，如懷中猛獸，兜里颶風(fēng)。

待那白面書生走近，道者解開布兜，一碩大貓兒頃刻躥出，直奔那白面書生，僅僅在身邊來回跳躍，白面書生臉色蒼白，腰身瞬間佝僂，竟變作了一只老鼠。自此后，簡州城中再無女子失蹤之事發(fā)生。

登上龍泉山高處，張目四望，方才覺得，此地不僅是蜀地的一道地理分界線，同時也是一處戰(zhàn)略要沖。冷兵器年代的戰(zhàn)爭，占山即可稱王，踞河便能成國。歷史上，一座山一條河本身和在它們身上發(fā)生的故事，卻是罄竹難書、無止無盡的。如 “北周文王碑”（即宇文泰，其子宇文覺稱帝，尊稱其為文王），其碑和廟雖然豎立在今成都市龍泉驛區(qū)的山泉鎮(zhèn)境內(nèi)。

為能者、賢者立碑修廟，即使在今天，也是一個極好的傳統(tǒng)。盡管老子《道德經(jīng)》反對這種突出拔高與塑造典型的行為，他說“不尚賢，使民不爭”，但在很多時候，卻也需要這樣的人物來昭彰自己的蓋世功德，引導(dǎo)普羅大眾。

碑文中所謂的武康，便是今之簡陽。宇文泰開疆拓土，控大漠、克西蜀，并開創(chuàng)府兵制，為宇文覺北周王朝建立提供了基礎(chǔ)而王朝易朽，人事常新。于今而言，這石碑，不過為某種游覽平添些許懷古思往的趣味而已，好像也沒什么更多的功用。人都知道，世事如煙，唯有大地青天，日月朗照，此外的一切，都不過生發(fā)潰散之物。對于今人而言，真正有益身心的，還是“萬物并育而不相害”的自然存在，它們蔓延于大地，起伏于峻嶺懸崖，昂昂然然在寂靜之地，就像這龍泉山，雖在城市之間，但因為其分割江河，且為城市屏障等原因，從而杜絕了人間之喧鬧熙攘，也避免了被“開發(fā)”，進而獲得大清靜，也使得每一個進入其中的人，在某些時候還能得到天籟般的啟發(fā)和滋養(yǎng)。

碑文之外，刻繪佛像的石壁年代斑駁，而佛像依然清晰，近看，那一筆一畫，一鑿一鏨，看起來粗劣，但連貫飄逸，端莊肅靜，給人一種大安靜之感。

尋一張長凳坐下來，身心落于蒼翠之中，游弋在虛冥之間，端的是清閑、愜意，滿眼動植物，但似乎唯我獨在，此外一切，不過虛幻之影。野花于膝蓋處輕輕搖蕩，青草擦著小腿，如入無人之境，隱匿于濕地上的螞蟻及其他昆蟲，忙著趕路，或者漫游它們的河山之上。

這位于成都盆地東緣的龍泉山，分割了龍泉驛與簡陽兩地，但簡陽在成都外圍，當(dāng)然是首道防線和最后堡壘，所謂“密邇錦城，西控巴陵”是也。因此，簡陽的名字眾多，如牛鞞縣、武康郡、金源郡、簡州、金水縣（宋代駐扎懷安軍）、散州、雄州等?，F(xiàn)在的簡陽人，似乎更樂于把簡陽稱為雄州，我也以為此名勝過簡陽之稱。

所謂雄者，陽性也，強壯、稱雄者也。寓意當(dāng)然很好，從中也可以看出中國人對偉崇乃至雄壯之人和物的尊崇和向往。

山中有石經(jīng)寺，建于明代。進入其中，香火之外，肅穆安靜。這些年，我特別注意到一個現(xiàn)象，即，無論天氣多么炎熱，只要進入寺廟，哪怕是一座小小的山神廟，其中也是陰涼的。個中原因，大抵沒人講過。依我的想法，神靈者大都居于幽深之地，其本身又具備通天徹地、知曉一切的超自然能力，其所在的地方，大抵是清涼、安靜，充滿神意與深意的，也唯其清涼，在此修行的人，也方才能夠不斷覺悟與飛升，以臻化境。

我也覺得，面向佛像躬身，不為迷信，只是讓自己保持敬畏之心。這敬畏之心在當(dāng)下已經(jīng)越來越稀缺了，人和人之間的體恤與悲憫也日漸微弱。而這些，卻都是古人特別看重的道德品質(zhì)或者說個人修為。如《易經(jīng)》中說：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?！抖Y記》也言：“天地之道，博也，厚也，高也，明也，悠也，久也”。

次日上午到葫蘆壩。在一棵巨大的黃桷樹下，大轎車戛然停下，道路狹窄逼仄，只好步行前往，不斷的村舍在山下排列，樓房與瓦屋擠在一起，那種雜亂、嶄新和陳舊，腐朽和新生，令人五味雜陳。滄桑之間，萬物總是此消彼長，人類也然。

有年邁者坐在房根和樹蔭下，眼神陌生地看著我們。我想到，人之為人，無論怎么樣的生活和存在都是一輩子。生了，大了，老了，沒了，這過程極為簡潔，卻常常使人悲傷莫名。然而，生于此地的作家周克芹卻以他的非凡筆墨，書寫了成都平原葫蘆壩村中，以許茂和他九個女兒的現(xiàn)實人生和種種遭際。其中的悲歡離合，人世冷暖，時代變遷，尤其是特殊年代給人帶來的具體災(zāi)難和現(xiàn)實的、精神的困境，以及新舊思想的纏繞等等，展現(xiàn)的是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農(nóng)村基本風(fēng)貌，以及普通鄉(xiāng)野人家的興衰與命運。

《許茂和他的女兒們》呈現(xiàn)的是彼時農(nóng)村的一種生態(tài)。她的時代之先聲，即使放在今天考察，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藝術(shù)杰作。

至村子深處，樹木繁茂，灌木叢生，沿著枝丫橫斜的山路向上，在一座山頭上，看到周克芹先生的墓，一片樹林，一道山嶺，群樹環(huán)繞，蒿草葳蕤，但看起來簡陋，一面水泥石碑上寫“小說家周克芹之墓”，旁邊立有一尊雕像。眾人集體鞠躬，向這位壯年不幸去世的，在全國文壇具有廣泛影響的小說家及其作品和靈魂致敬。

斯時，蟬鳴陣陣，草木輕搖。

文學(xué)始終是民族心靈史的重要組成部分，一個作家、詩人和藝術(shù)家，除了自身卓絕的藝術(shù)能力之外，還需要一種極端自覺的領(lǐng)悟力，這種領(lǐng)悟力不止于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本身，而是要能夠敏銳、自覺地預(yù)知時代的變化，尤其是大的時代風(fēng)潮和人心人性的洞察與呈現(xiàn)。從這一點上說，周克芹先生當(dāng)之無愧。

威廉·福克納說，“藝術(shù)家的宗旨，無非是要用藝術(shù)手段把活動——也即生活——抓住，使之固定不動，而到一百年以后有陌生人來看的時候，照樣又會活動——既然是生活，就會活動。人活百歲終有一死，要永生只有留下不朽的東西——永遠(yuǎn)會活動，那就是不朽了?！鄙n茫人世，蕓蕓眾生，凡是有所建立的，無論時間還是人心，總會將他們鐫刻，也像高高聳立的圣德寺白塔，不論其形狀如“文峰塔”，還是存放其中佛祖舍利，異曲同工的是，人生乃至文學(xué)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，其本身也像是一種“建塔”運動。萬物皆會因為某些事物和同類精神的標(biāo)高，從而進入更多人的“內(nèi)心”和靈魂，也會產(chǎn)生類似潤物細(xì)無聲的影響與推動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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