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佳君
在川西壩子聚源鎮(zhèn)三星村，有我日思夜想的老家。那是個巴適得板的地方，一草一木都藏著我小時候的點點滴滴。屋頭那座穿斗結(jié)構(gòu)的青瓦房，門前有一片綠幽幽的竹林，竹林邊上，立著一棵粗壯高大的柚子樹，那可是我們家的“搖錢樹”，承載著一家人的生計與希望。
這棵柚子樹，在我們一家人的精心照料下，長得那叫一個枝繁葉茂。父親對待它，就像對待自家幺兒一樣，關(guān)懷備至。春天一到，父親就開始忙活起來，從豬圈里一擔(dān)一擔(dān)地挑出農(nóng)家肥，那肥料的味道，簡直不擺了，熏得人直捂鼻子?？筛赣H卻像沒聞到一樣，在柚子樹樹根周圍小心翼翼地挖上幾個小坑，把肥料均勻地撒進去，再輕輕蓋上土，嘴里還念叨著：“乖乖，多吃點，快快長?！?/p>
夏天，柚子樹的枝葉愈發(fā)濃密，活脫脫一把巨大的遮陽傘，為我們擋住了烈日的暴曬。不過，這時候各種害蟲也開始猖獗起來。父親每天都要圍著柚子樹轉(zhuǎn)好幾圈，眼睛瞪得像銅鈴，仔細檢查每一片葉子。一旦發(fā)現(xiàn)有蟲子，他二話不說，直接上手就捉。有時候，他還會自制一些驅(qū)蟲藥水，那味道，比肥料味還沖，噴完之后，父親整個人都被那股味道籠罩著，可他完全不在乎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：保護好柚子樹。
盼星星盼月亮，終于盼到了秋天，這可是收獲的季節(jié)。柚子樹就像個慷慨的大款，每年都結(jié)出一百多個金黃的柚子。那些柚子掛滿枝頭，沉甸甸的，把樹枝都壓彎了，就像一個個調(diào)皮的娃娃，在秋風(fēng)里蕩著秋千。每一個柚子都圓滾滾、胖乎乎的，表皮泛著誘人的光澤，湊近一聞，那股清香直沁心脾，讓人忍不住流口水。
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，這棵柚子樹就是我們家的命根子。奶奶總是笑瞇瞇地說：“這棵柚子樹啊，就是我們家的財神爺，靠著它，我們的日子才有盼頭?！泵康借肿映墒斓臅r候，奶奶就會扯著嗓子對著我的父親喊：“清龍，把柚子摘下來，找個機會，運到城里去賣咯。”
父親賣柚子的經(jīng)歷，那真叫一個艱難。那時候，還在抓“投機倒把”，所以父親每次進城賣柚子，都跟做賊似的。他總是等大家都睡熟了，才輕手輕腳地起床，借著微弱的月光，把柚子搬到院子里。那柚子重得很，一筐就有一百多斤，父親搬起來的時候，臉漲得通紅，嘴里還時不時發(fā)出“嘿喲嘿喲”的聲音，可他的動作卻輕得像貓走路，生怕弄出一點聲響。
準備好一切后，父親挑起兩筐柚子，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，一步一步地向灌縣城里走去。月光灑在他身上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，顯得格外孤獨。小路坑洼不平，有的地方還有積水，父親走得小心翼翼，深一腳淺一腳，生怕摔個狗啃泥，把柚子摔壞了。他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，順著臉頰不停地往下滴，他也顧不上擦，一門心思只想著快點進城把柚子賣出去。
到了城里，父親不敢去熱鬧的集市，只能在那些偏僻的小巷子里轉(zhuǎn)悠。他的聲音壓得很低，就像怕被人聽到似的：“賣柚子咯，又大又甜的柚子！”那時候，城里的燈光昏暗得很，街道上冷冷清清，沒幾個人走動。父親就這樣一家一家地問過去，有沒有人要買柚子。有時候，好不容易碰到一個顧客，父親的眼睛立馬就亮了起來，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樣。
顧客會仔細地打量著柚子，聞了又聞，然后問：“你這柚子咋賣？”父親有些緊張地回答：“不貴不貴，五分錢一個?！痹谀莻€年代，五分錢能買不少東西呢，比如一根冰棍、一塊糖果、一個饅頭。可即便這樣，還是有人會討價還價。有一次，一個顧客說：“你這柚子太貴咯，便宜點嘛。”父親連忙解釋：“真的不能再便宜咯，這已經(jīng)是最低價咯?！鳖櫩蛥s不依不饒：“你不便宜，我就不買咯?！备赣H猶豫了一下，看著筐里的柚子，心里想著：這一單要是做不成，可就虧大了。于是他咬咬牙說：“那好吧，四分錢一個，不能再少咯?！鳖櫩瓦@才滿意地點點頭：“好嘛，給我來三個?！备赣H這才松了一口氣，連忙給顧客遞上柚子，遞過去的時候還不忘叮囑一句：“慢走哈，要是好吃，明年再買。”
然而，并不是所有的交易都這么順利。有一次，幾個年輕人看到父親的柚子，就想占便宜。他們故意找茬，說柚子不新鮮，價格又貴。父親耐心地解釋：“這些柚子都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，新鮮得很?！笨伤麄兏静宦?，還威脅說：“你要是不便宜，我們就去舉報你，說你搞投機倒把?！备赣H聽了，心里害怕極了，但還是硬著頭皮說：“這已經(jīng)是最低價咯，真的不能再少咯?！蹦切┠贻p人見父親不肯讓步，真的威脅著要去舉報，然后大笑著揚長而去。父親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，心里既無奈又難過，感覺自己就像掉進了冰窟窿里，拔涼拔涼的。
盡管賣柚子的過程充滿了艱辛和委屈，但父親從來沒有放棄過。他知道，這些柚子是家里一年的指望，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，他都要把它們賣出去。賣了柚子，買了必要的鹽、油外，我們四姊妹每人還可買雙過冬的解放膠鞋。
后來，我們鄉(xiāng)下來了知青。這些城里來的娃娃，對鄉(xiāng)下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，尤其是我家那棵柚子樹。一到柚子成熟的季節(jié)，那股誘人的香氣就像長了翅膀一樣，飄進了知青們的宿舍，引得他們心里直癢癢。
“這些城里娃娃總來偷柚子?！蹦棠堂看握f起，臉上總是帶著一絲無奈的笑容。其實，奶奶心里也明白，這些知青娃娃遠離家鄉(xiāng)，生活不容易，偶爾犯點小錯，也能理解。
在一個月黑風(fēng)高的夜晚，老知青彭耕深帶著幾個新知青，悄悄地潛入了我家的院子。他們就像一群小老鼠，躡手躡腳地朝著柚子樹走去。那棵柚子樹又高又大，他們爬起來可費勁了。彭耕深雙手抱住樹干，腳使勁往上蹬，可試了好幾次都沒爬上去，急得他直冒汗。旁邊的新知青在下面小聲地催促著：“快點嘛，彭哥，等會兒被發(fā)現(xiàn)咯?！迸砀畲謿庹f：“莫慌莫慌，這樹太滑咯。”
就在他們折騰得正起勁的時候，奶奶坐在堂屋門外，其實早就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們。奶奶并沒有聲張，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，像往常一樣打著盹。奶奶心里想著：這些娃娃，肯定是嘴饞了，就讓他們摘幾個吧。
后來，每到柚子熟了的年月，柚子樹下就會不經(jīng)意地放著一架梯子。知青們看到梯子，就知道是奶奶默許他們來摘柚子了。他們輕手輕腳地爬上梯子，小心翼翼地摘著柚子，嘴里還不時發(fā)出興奮的小聲嘀咕：“哇，這個柚子好大好甜?！?/p>
等知青們摘了柚子，安全下樹后，奶奶才會輕輕地咳嗽幾聲。這一咳嗽，可把彭耕深他們嚇得不輕，就像被貓追的老鼠一樣，風(fēng)一樣地逃跑了。每次看到他們狼狽的樣子，奶奶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。
還有一次，村里的幾個小孩子看到我家的柚子，也忍不住想要嘗一嘗?？墒撬麄儾桓蚁裰嗄菢臃瓑M去，就找了根長長的竹竿，遠遠地站在路邊，對著柚子樹一頓亂砸。只聽見“噼里啪啦”一陣響，柚子沒砸下來幾個，倒是把柚子樹的樹枝砸斷了不少。奶奶聽到動靜后，連忙走了出來。她看著那些小孩子，并沒有生氣，而是溫和地說：“娃兒些，你們想吃柚子就跟奶奶說，莫用竹竿砸，這樣會把柚子樹砸壞咯?！闭f完，奶奶就從屋里拿出幾個柚子，分給那些小孩子吃。那些小孩子吃了柚子，臉上樂開了花，拍著胸脯向奶奶保證：“奶奶，我們以后再也不砸柚子樹咯?！?/p>
奶奶總是教育我們，要寬容待人，不要因為一點小事就斤斤計較。她常說：“人活在世上，哪個還沒個難處嘛？能幫一把是一把?！痹谀棠痰挠绊懴拢覀?nèi)叶紝W(xué)會了善良和寬容。
那些曾經(jīng)偷過我們家柚子的人，在父親和奶奶的寬容下，都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。知青們后來不僅不再偷柚子，還經(jīng)常來幫我們家干農(nóng)活。雖然干起活來笨手笨腳的，但他們都很努力。有時候，他們還會給我們帶來一些城里的特產(chǎn)和小禮物，比如糖果、餅干、好看的手帕。我們和他們之間的關(guān)系也越來越好，村子里的氛圍變得更加和諧融洽了。
很多年以后，奶奶去世了。彭耕深他們得知這個消息后，都從四面八方趕了回來。他們站在奶奶的墳前，眼里滿是淚水。彭耕深哽咽著說：“我們今天才曉得，當(dāng)年奶奶對我們有好大的善意。那時候我們不懂事，總是偷她家的柚子，她不但沒怪我們，還處處照顧我們?！睆哪且院?，他們年年都會回鄉(xiāng)下為奶奶上墳。每次來，他們都會帶上一束鮮花，在奶奶的墳前坐很久，回憶著當(dāng)年在鄉(xiāng)下的點點滴滴。彭耕深他們說：柚子是鄉(xiāng)下善良的拳頭，敲打著他們成長。
那棵柚子樹，依然每年都會結(jié)出豐碩的果實。它見證了我們家的艱辛與不易，也見證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暖與善良。在那個物質(zhì)匱乏的年代，它就像一個溫暖的港灣，給予我們希望和力量。每當(dāng)我想起家鄉(xiāng)的那棵柚子樹，心中就充滿了溫暖和感動，它是我心中永遠的牽掛，也是我對家鄉(xiāng)最深的眷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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